黄婉婷

这本书所写的中医人生是娄绍昆先生的中医人生，里面文字朴实，字里行间关于中医的思考、关于中西医的认识、关于经方临床应用的记录，如同家常闲话，又如仨两好友促膝闲谈，无不促动我的内心。本书在多处曾提到甘草泻心汤，近期我亦用甘草泻心汤治愈十余年反复口腔溃疡病例，颇为触动，故专为甘草泻心汤做读书笔记。

文中首次提到甘草泻心汤是在娄绍昆先生与邻居汪阿姨的闲谈中，汪阿姨师从张简斋先生，她提到张简斋先生对于慢性腹泻，或者经常大便溏薄不成形的病人只要出现口苦、尿黄，一般都使用甘草泻心汤。甘草泻心汤使用于较多的疾病，如肝炎、胃炎、肠炎、口腔溃疡、失眠、癫痫、癔病、嗜睡、梦游症、虹膜睫状体炎、结膜炎、泪囊炎、关节炎、风湿病、神经痛、子宫内膜炎、盆腔炎、阴道炎等。且提到使用甘草泻心汤治疗虹膜睫状体炎的时候，要用生甘草一两，再加赤小豆一两与一些活血化瘀的中药，赤小豆要浸湿，使它发一点小芽，然后晒干。

此后，在娄绍昆先生的行医生涯中，他提到第一次开中医处方便是甘草泻心汤，用于治疗某位年轻人，因三个月前伤食而出现口腔溃烂、恶心呕吐、胃脘痞满、肠鸣腹泻等症状，该年轻人患病三个月来经多位医生针对伤食病因，多次使用消导化食的方药治疗无效，辗转至娄绍昆先生处治疗。娄绍昆先生用方证对应的方法，应用甘草泻心汤，未用一味消导化食的药却在短期内取效。第一次处方用药，诊治成功，给予娄绍昆先生走经方医学“方证对应”道路莫大的信心。但后来，在娄绍昆先生的行医过程中，多次遇见类似的患者，应用甘草泻心汤却时而有效，时而无效，疗效很不确定。例如，一位男性乙肝患者，22岁，消瘦憔悴，具备甘草泻心汤证，应用甘草泻心汤多剂却无效；一个糖尿病患者，男，40岁，中胖身材，满面油光，具备甘草泻心汤证，投用多剂亦无效；一个胆石症患者，男，35岁，中高个子，精悍结实，面色暗红，出现典型的甘草泻心汤证，投用多剂亦无效；一个中年男性患高血压、冠心病，普通身高，食欲旺盛，却神疲、多汗无力、虚胖肤白，出现甘草泻心汤证，但多剂后反而诸证蜂起。屡屡出现甘草泻心汤证的典型病例，但投用甘草泻心汤多剂却无效，让娄绍昆先生动摇了自信。阅读至此，我亦诸多感慨。娄绍昆先生的文字是朴实的，他的经历亦是我曾遇到过的困惑。其中的迷茫与思索，甚至到了自我怀疑、自我抗击的地步，亦是我曾经遇到过的，读书之所以产生震动，是因为似曾相识的共鸣。此后，在某个机缘巧合的情况下，娄绍昆先生结识了张丰先生，并向他提出了自己的困惑，得到了很好的解答。张丰先生肯定了中医经方医学的强大生命力，并指出“方证相对应”的观点是需要真正去实践的事情。同时张丰先生指出，上述消瘦憔悴的乙肝患者可能是“腺病质”体质，中胖身材、油光满面的糖尿病患者可能是“营养质”体质，中高个子、精悍结实、面色暗红的胆石症患者可能是“筋骨质”体质，中年普通身高、纳香神疲、多汗无力、虚胖肤白的高血压冠心病患者，可能是“肌肉质”体质。这些体质学说，是当年日本体质论中的普通概念，这些名称属于人类气质学、生理体质学的领域。张丰先生提到日本医家矢数格的观点“方证和疾病谱的诊断相结合，形成相互交叉的治疗，是一种新的经纬诊断学”。这也解释了为何典型的甘草泻心汤证用药多剂却无效的原因，可能恰恰就是缺乏与体质相结合。谈话中进一步提到，上述乙肝患者可能是柴胡桂枝干姜汤的方证状态，胆石病患者可能是大柴胡汤的方证状态，糖尿病患者可能是葛根黄芩黄连汤加半夏的方证状态，高血压、冠心病患者可能是黄芪桂枝五物汤合甘草泻心汤的方证状态。娄绍昆自述他被张丰先生的一席话所冲击，我在阅读娄绍昆先生的书，亦颇为触动。

书中亦提到一则医学轶事：日本人大塚敬节从12岁开始就患口腔溃疡，同时胃肠虚弱，经常腹泻，这个病痛一直困扰他整整18年。直到大塚敬节拜汤本求真为师，求诊于汤本求真，腹诊时发现心下痞硬，确定为甘草泻心汤证，后来用甘草泻心汤治愈。阅读至此，文中所提腹证，颇为有趣。此前有本书《腹证奇览》，亦是专门记录腹证与方证之间的对应关系，由于枯燥艰涩，我没有用心阅读，这里再次提到，是为应该多加研读。甘草泻心汤证的腹证特点应为心下悸动痞硬。

以下附近日医案一则：张某，女，62岁，形体消瘦，气色无华。因反复口腔溃疡10余年，多方诊治，病情反复，来诊我院。查体可见舌尖、两侧舌边、口唇内侧多发溃疡，舌质淡红，苔薄白，脉细。述心下胃脘堵闷不舒，纳可，二便如常，眠一般。该病为“口疮病”，以其口腔溃疡兼见心下痞硬，形体消瘦、气色无华，处以甘草泻心汤加减，具体处方：甘草30克，黄芩10克，党参15克，姜半夏10克，焦山楂5克，茯苓15克，白术10克，麦芽15克，干姜10克，5剂，煎服，早晚饭后2小时温服。另生蒲黄50克，嘱频频点敷与溃疡处，几分钟后吐出。按：此方中，以甘草泻心汤为主方，久病误伤中焦脾胃，故去黄连之烈，佐加四君子汤之品。患家虽曰纳可，但口疮之人多苦其痛，饮食不易消化，故稍佐麦芽以消谷食兼疏肝气，其性平和，亦加焦山楂少许以消肉食。本方中重用甘草至30克，乃深思之后所定。此前有报道称，长期或者大剂量使用甘草会产生钠潴留、低血钾、水肿、高血压等症。李时珍在《本草纲目》中所释：“诸药中甘草为君，治七十二种乳石毒，一千二百草木毒，调和众药有功，故有‘国老’之号。”有医家曾提出生甘草重用至60克，煮水煎汤可解附子中毒。甘草性平，味甘，归十二经。有解毒、祛痰、止痛、解痉以至抗癌等药理作用。在中医上，甘草补脾益气，滋咳润肺，缓急解毒，调和百药。临床应用分“生用”与“蜜炙”之别。生用主治咽喉肿痛，痛疽疮疡，胃肠道溃疡以及解药毒、食物中毒等。现代有学者研究发现，甘草制剂能促进胃部粘液形成和分泌，延长上皮细胞寿命，有抗炎活性，常用于慢性溃疡和十二指肠溃疡的治疗。本方重用甘草乃取其解毒、修复粘膜之效，药物之用在于以偏纠偏，亦有前辈如蒲辅周先生用“甘草油”治疗火毒疮疖，及溃久不愈之溃疡的先例，故放胆用之。患家服药5剂后复诊，述口腔溃疡部分好转，未再新生溃疡。余症同前，复方：甘草30克，黄芩10克，党参15克，姜半夏10克，制陈皮10克，茯苓15克，白术10克，麦芽15克，焦山楂5克，干姜10克，7剂。随访，述口腔溃疡已全部愈合，未见新发溃疡，患家甚喜，亦忧心复发，嘱随诊观察，暂不服药，一切饮食起居同前。这个病例很有意思。由此，我认为，方证与体质、腹证等相结合辨证的思维方法很可能是经方疗效更为肯定的基础。又或许本病例只是“偶中尔”，临床之路漫长，需进一步探索。

福建省中医药科学院综合门诊部

2021年7月12日